见说到了关键处,杨士奇起身关了门。
随着“吱呀~”一声轻响,房间内的氛围迅速地严肃了起来。
“理学不可废,至少现在不能废!这个念头动都不能动,姜星火做的事情很危险!殿下必须去劝劝陛下,这也是我一开始说的意思。”
杨士奇严肃地说道:“不管怎么说,理学现在是我大明的官学,理学可谓是如一条滚滚东流的大江一般,汇聚了天下的士人学子,如果贸然将其毁掉,就仿佛是大江改道一般,必然会引发严重后果,到时候天下大乱,对朝廷不利,甚至直接会影响到陛下的统治根基。”
杨荣也是眉毛皱起,理学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,虽然他个人对新学没什么成见,但双方的力量对比是如此的明显,杨荣不认为姜星火有一丝一毫的取胜希望。
“殿下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?”
在两人凝重的目光中,朱高炽点了点头。
“陛下有意扶持新学,与姜星火私下承诺过,若是在这次论战里,新学能够战胜理学,那么就要动一部分选官相关的制度。”
“难道是要恢复三舍法?”杨士奇失声道。
三舍法,是北宋王安石变法的内容之一,即用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,顾名思义是把太学分为外舍、内舍、上舍三舍,外舍两千人,内舍三百人,上舍一百人。
学生依据一定的年限和条件,由外舍升入内舍继而升上舍,最后按科举考试法,分别规定其毕业成绩并授以官职,也就是“上等以官,中等免礼部试,下等免解”,相当于官员资源的倾斜,这也是王安石试图培养变法得利阶层的努力。
除此之外,三舍法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,那就是学生是以在舍读经为主,以济当时科举偏重文词之不足.而这就意味着,单独的一套教育-选官体系,如果放到今天,也一样能起到单独开辟新赛道培养学习新学的官员的作用。
而在宋哲宗绍圣年间,甚至曾一度废科举,专以三舍法取士,直到宣和三年才诏罢此法,也就是说,这是有过历史经验的,是可以代替科举的另一种取士制度。
“不错。”
朱高炽点了点头,说道:“国师有意设立大明行政学校,不仅用来培训官吏学习变法相关政策,还想要在其中恢复三舍法,培养一部分学习新学出身的官员。”
“这”
杨荣和杨士奇的面色都变得凝重无比。
动科举制度,这是要掀了天的大事,可比抓孔希路性质严重多了。
毕竟科举制度,是当下最重要的选官制度,国子监的衰落,是必然的。
而姜星火恢复三舍法,自己搞自己的官员培养体系,这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,而且几乎触动了所有官员的现实利益。
“殿下怎么看?”
沉默良久之后,朱高炽才悠悠地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:“程朱理学是孔孟之道的延伸,而且理学的核心便是三纲五常,若是将理学视为禁锢的枷锁,那么其实同样也可以看做是保护的围墙,科举制断然不可更改一旦更改,天下的读书人怕是会寒心,这些人皆是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,怎可一朝废弃十年苦功?”
说到底,朱高炽跟朱高煦是不同的。
从小朱高炽接受的就是理学教育,而朱高煦退学后,接受的是拳脚教育。
理学在朱高炽的心中,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,而且他本身就非常热衷于研究学问,经常召集一些大儒讲经,这种固化在人的脑海里二十余年的东西,是很难被抹除的,不代表朱高炽本人有什么问题。
而且实话实说,站在朱高炽的立场上,他要为整个大明的稳定考虑,朱高炽支持变法,是因为永乐帝支持变法,他需要顺从永乐帝的主张,而不是他本身有多么信姜星火的东西。
朱高煦则不然,他本来就是白纸一张,还讨厌理学,被姜星火的东西塞满了以后,脾性和学识跟以前相比,又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,自然是越学越信,而且基于对文官集团的相看两厌,朱高煦也天然地支持对庙堂的改变。
学问和政治,在大明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。
所以,如今到了变法的关键期,也就是两种不同学问的殊死斗争的时候,谁坚定,谁动摇,就能看出来了。
“臣懂了,只是如此一来,殿下和陛下之间怕是产生矛盾,毕竟姜星火已经成功的挑起两边的争端,这个时候若是姜星火再想我们所想的那样,向陛下公然提出废除理学或是恢复三舍法.”
杨士奇欲言又止,这次道统之争,导致天下的有名的大儒都涌进了南京城,每一日来求学的读书人也随之络绎不绝。
杨士奇甚至听说了,远在关中的大儒曹端,都千里奔波赶了过来,只为捍卫理学的荣耀。
在这种背景下,理学若是被废除,必然掀起轩然大波,整个大明的局势必然变得紧张。
“这才刚消停不到半年。”杨荣也在心里哀叹了一声。
“我会入宫劝谏父皇,防患于未然的。”
朱高炽轻舒了一口气,下定决心道。
他停顿了一下,忽的无奈地笑了:“只是我怕,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父皇的脚步。”
“嗯?”
杨荣和杨士奇一愣,旋即明白了。
经过姜星火的蛊惑,陛下的野望已经不仅限于大明周边了。
陛下想要“治隆唐宋、远迈汉唐”。
陛下想要成为千古一帝。
这个想法在文官们眼中,那就是烧钱,那就是破坏稳定那就是穷兵黩武,简直太疯狂了。
可是在现在的朱棣眼中,他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,随着姜星火变法的推进,与处理日本、朝鲜、安南等国家相关事务的初显效果,他的雄心壮志已经彻底显露了出来。
朱棣的偶像是李世民,刚刚登上帝位的他,下定决心是要跟李世民一较高下的。
李世民少年战神,“一战擒两王”安定天下,击败突厥和吐谷浑开疆拓土,建立贞观盛世,朱棣想要超越他,不增强国力怎么行?
眼见着姜星火以霸术强国卓有成效,江南大批的纺织品被制造了出来,等待着大明军队开拓市场赚取利差,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,在对内变革上,朱棣怎么可能不支持姜星火?
在朱棣这种狠人眼中,过去理学卫道士们就对他口诛笔伐,现在成了绊脚石,阻碍了他前进的脚步,恢复三舍法还好,就算是一脚踢开直接废了理学的官学地位,也他真能干出来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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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朱高炽来到不远处的皇宫里时,却意外地发现,除了姜星火,自己的二弟和三弟都在。
“胡俨那边新报上来的,不是前几天报给你的,这都是些什么玩意?!”
朱棣把一摞子撕下来的壁报摔在了地上。
孔希路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,立即、马上,就引发了大规模的反弹。
三皇子朱高燧也抱着一堆文书,这都是在南京城街头巷尾传播的帖子。
舆论反映很大,即便是朱棣也不得不重视起来。
而这件事是姜星火一手操办的,所以朱棣只能问姜星火。
在皇帝和三个皇子面前,姜星火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,他坦然说道:“孔希路已然败于我手。”
朱棣蹙眉道:“你说孔”
说到一半,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姜星火,姜星火点了点头。
“什么?!”朱高燧的反应有些惊讶。
而朱高煦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毕竟在他的心里,师父简直就是超脱凡俗的存在,赢才是正常的。
“怎么赢得?”
姜星火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两人辩经的主要过程。
朱棣的神色有点复杂。
虽然有些东西听不太懂,但孔希路的名声,他是听过的,既然能把孔希路辩赢了,那想来天下大儒,怕是真没人能赢姜星火。
而姜星火的这套理论,显然解决了理学解决不了的东西。
如此说来,姜星火是真的不声不响,又干了一件大事。
朱棣费解道:“既然赢了,那为何不把孔希路放出去?好让这些士子也都心服。”
“未必心服,甚至口服都困难,毕竟不是当众辩赢得。”朱高燧提醒道。
朱高煦这时候也问道:“那为何师父不选择当众赢了孔希路?他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,如果当众赢了,岂不是能省很多事情?”
不选择当众,自然是因为姜星火在开始前也没有百分百必胜的把握,是朱高煦以为他十拿九稳而已。
但这话不能说,都已经赢了,说了掉逼格。
姜星火则是答道:“一是他自己现在也不愿意出去,二是不到时候,还需要孔希路这个诱饵。”
“诱饵?国师打算怎么办?”
朱棣有点感兴趣了。
“文人难心服,辩经亦是如此,与其舌战群儒,倒不如省些力气,如今孔希路被关进了诏狱,群情汹汹都嚷嚷着要救他,正好能把所有理学宗师都汇聚在一起论战.我的想法是干脆以孔希路为诱饵,放出风声去,设三座擂台,让理学一方自己选人当代表前来论战,若是能赢三座擂台,自可以进来看望孔希路。”
“三座擂台?”
“不错。”
姜星火点点头,说道:“一曰王霸,二曰义利,三曰古今,让卓敬、张宇初、姚广孝,分别镇守。”
朱棣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。
变法,所涉及最重要的三个理论难题,就是王霸义利古今三辩。
到底是行与民(士绅)休息的王道,还是行快速强国富民的霸道?
到底是重义,维护作为社会秩序基石的道德体系,还是一切以利为先,追求利益?
到底是师古还是师今?到底是法先王还是法后王?祖宗之法能不能变?
这些问题,若是一一辩论过去,未免太慢,人也太杂,就算有的理学宗师输了,还有会大把人不服。
而如今却简单了。
孔希路是四海名望之所在,他在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上,高度疑似因为道统之争被抓进了诏狱,如果真搞这么一个擂台,那么想救他来出名,甚至以此成为下一代理学执牛耳者的大儒级人物,可不要太多。
如此一来,让他们内部推选出代表来闯擂,推选的自然是综合了资历和能力考量的人选,输了那就得心服,因为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。
而如果无人能辩赢新学派出守擂的卓敬、张宇初、姚广孝三人,那么变法所面临的主要学术难题,自然也就有了答案。
如果能赢,后面还有姜星火等着他。
事实上,守擂的三人可都不是白给的,无论是“老年版解缙”的卓敬,还是“道门硕儒”张宇初,亦或是“学贯三教”的姚广孝,哪个放在儒家,也都是大儒级别里面的佼佼者。
“这倒是个妙计。”
朱棣微微颔首。
姜星火继续说道:“当然,这还不够。”
“还不够?”
“还要再加一把火,让本就激愤的舆论,彻底燃烧起来。”
姜星火从袖中抽出了一封奏疏,递给了朱棣。
朱棣接过,抬眼一看题目:《请申饬学风以振兴人才疏》
“近来理学者高谈玄论,究其归宿茫无凭依,大都臆度之路熟,实地之理疏,只于知崇上寻求,而不知从礼卑处体究,徒令人凌蹴高远,长浮虚之习,是所谓履平地而说相轮,处井干而谈海若者也。
比来士风人情,渐落晚宋覆辙,近时学者,皆不务实得于已,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,故其说屡变而愈淆。听其议论然巍其处,则皆以聚党贾誉,行径捷举,所称道德之说,虚而无当,似是佛氏所谓‘虾蟆禅’耳。”
这两段说的是理学家讲学只务虚不务实,高谈阔论以求名声,全是道德之学,却是空虚得很,就像是池塘里鱼虾和蛤蟆乱叫一般,姜星火描述的甚是辛辣,想起理学家讲学满口仁义道德的那副场景,朱棣都笑出声来。
笑完过后,朱棣继续看了下去。
“自汉唐以来,名卿硕辅,勋业煊赫者,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之人,而讲学者每诋之曰:‘彼虽有所树立然不知学,皆意气用事耳’,如此种种,岂不谬哉?此风渐涨,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?”
这段朱棣很满意,汉唐英雄,在儒教理学家嘴里,都成了“不知学”的意气之人,可朱棣不就是这种人吗?姜星火要打击这种学风,其实是在给朱棣塑造正面形象,朱棣自然满意极了。
“学问既知头脑,须窥实践,欲见实践,非至琐细,至猥俗至纷纠处调查,则不得稳贴,此乃‘火力猛迫,金体乃现’之理。”
这说的是姜星火一贯主张的调查与实践,算是老调重弹,朱棣看向了最后一段。
“圣贤之学,始于好恶之微,而究于平治天下,究其根本,当见与人情物理相合否?有裨实用否?有益强国富民否?士子学人当身体力行,以是虚谈者无容耳。”
姜星火的奏疏写的相当不错,朱棣能想象,一旦公布出去,那就是在满是鱼虾蛤蟆的烂泥塘,又砸进去了一块大石头,定然掀起一地污泥。
而这种思想,其实就是事功之学,也就是实学的思想。
思想的改变与庙堂的变革紧密相连,姜星火提倡的东西,是与他的政治实践紧密结合的,也就是一切变法的东西都要受到事功成败的验证,天然地排斥迂腐的高谈阔论。
而此时经历了建文四年,风靡朝野的空疏学风大行其道,如果在学术层面不扭转这种歪风,永乐新政自然是无从谈起的,而南宋末期,也正是因为理学的兴起,大家都在搞存天理灭人欲,消极厌战,以至于虽然有很多忠勇的将士,但还是因为朝政的耽误让四川丢失、襄阳失守,最终蒙古人马蹄南下神州陆沉,直到朱元璋时期,汉人才重新收复天下。
而南宋时期,理学是主导思想,把这种两者绑定起来打靶子,显然也是姜星火的计划之一。
“看来国师是有计较的。”
朱棣对于姜星火的计划,整体而言还是满意的。
事实上,跟外界猜测的不同,朱棣对于眼下的论战,其实投入的心思远没有评定将阶要多。
只要姜星火能处理好这些事情,朱棣不介意适当放权。
毕竟对于朱棣来说,刀把子握在手里,任何人都翻不了天。
今日给你的,明天我还能收回来。
等处理完了舆论上的烦心事,朱棣看了看自己的好大儿,问道:“怎么了?内阁的事情忙完了?”
朱高炽犹豫了片刻,还是说道:“儿臣今日有些不同意见还请父皇允儿臣陈述。”
姜星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他只是没料到今天来的这么快。
“你说吧。”朱棣心情还可以,他对着好大儿说道。
“父皇,儿臣认为,理学是国朝根基所在,绝对不可以轻易动摇。”
朱高炽咬了咬牙,最终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。
“嗯?”
朱棣没有发怒,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朱高炽,他又看向姜星火。
“国师什么意思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