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首演 盲注
戏台已经搭好了。
那诡异的念头像一枚生锈的铁钉,固执地扎在01心里,每一次思维的转动都会带来些许微弱的刺痛。
舷窗之外,是永恆不变的背景——纯粹的、没有任何温度的深空黑暗,以及那个占据了整个视野的黑色飞船。
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,沉默得像一座等待了亿万年的黑色石碑,其引力却像无形的蛛网,细微地、却持续不断地影响著“信使”號的轨道,迫使导航系统不间断地进行著自动修正。
“观眾”,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,只有一个。
而且这个唯一的观眾,在过去数小时里,对人类精心准备的、基於数学和物理的“开场白”和“自我介绍”,表现出了彻底的、令人绝望的漠视。
而现在,他们要用“相声”——这种在他看来,在地球上都未必能取悦所有人的、极度依赖文化背景和语言技巧的表演形式,去尝试与这个来自宇宙深处的未知存在进行沟通。
01固定在指令长席位上。他先看了看扫过主飞行显示器左上角的任务计时,然后转向右侧的通讯与协议控制面板。
三號监视器上,標记为“文化接触-阶段1 -执行序列”的界面占据了主要区域,右上角的操作盘上闪烁著一个標记为“音频子系统- s波段发射链路-系统自检”的按钮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那循环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苦涩。
作为一名接受过最严格科学和工程训练的太空人,一名来自共和国空天军的指令长,他本能地排斥这种缺乏严谨逻辑和数据支撑的、近乎於“跳大神”的行为。但……当所有理性的、科学的尝试都已宣告失败,当一切办法都陷入绝望的死局,这种看似荒诞的“非理性”,是否真的就如那个作家所言,是人类文明在面对无法理解的“他者”时,所能展现出的、最独特的、也可能是唯一能够被“感知”到的“存在证明”?
他不知道,也不愿再去深究。
命令已经下达,剧本已经写好,无论演员多么不情愿……
这场註定载入史册——如果人类还有史册可载的话——的“宇宙堂会”,都必须上演。
他伸出带著手套的右手食指,指尖因为长时间的过度专注而有些发凉。他看著控制台上那个標记为“音频子系统- s波段发射链路-系统自检”的按钮,那个按钮的边缘在控制台微弱的光线下泛著冰冷的金属光泽。
这一次,他没有停顿。
控制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確认蜂鸣。
“03,”他对著集成在头盔通讯单元內的拾音器开口,声音通过ics清晰传递出去,“执行自检,確认音频上行链路参数。”
“收到,01。”载荷管理站里传来03的声音。她兼做任务的通讯与数据处理专家,此刻正全神贯注於她的控制台。“正在执行...序列启动。1khz参考信號注入……环回信號捕获……功率谱密度分析……信噪比48.3db……总谐波失真小於0.01%……频率响应曲线在+/- 0.5db范围內平坦。自检通过,音频链路状態通过。”
“04,视频子系统。”01继续下达指令。
“收到,1號摄像头状態確认。”04回道。“传感器自检通过。镜头组对焦锁定预设坐標点x:0, y:0, z:-1.5,调整完毕。自动增益控制关闭,手动增益设定为12db。白平衡已校准。pal编码器运行正常,视频信號已路由至s波段调製器,状態通过。”
“02,轨道与姿態。”
“轨道根数稳定在目標窗口內,相对距离970.78公里,相对速度矢量0.008米/秒。”左前方的导航控制台传来02的声音。这位经验丰富的nasa太空人,此刻正紧盯著全息轨道显示仪和姿態指示球。“反作用轮组角动量接近饱和,正在执行rcs辅助卸载序列。姿態偏差小於0.04度。目標无异常引力或电磁辐射波动。”
“很好。”01確认,“各站位保持当前状態。03,04,准备接收地面最终协议確认和可选方案列表。”他调出自己的个人终端,再次审视那个只有寥寥数行的加密文件:
方案代號:堂会-03
核心形式:中国传统相声(简化,双人)
表演者:01(逗哏),02(捧哏)
道具列表:d-11(竹製快板 x2),c-01(通用型舱內活动头罩-改装 x2),d-09(中式长袍 x2 -真空封装)*时长:预计30分钟
核心目標:传递复杂文化信息模式,测试激发目標可观测反应。
他的目光在“02(捧哏)”上停留了半秒,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。
相声,两个人说。其中一个还是母语为英语、可能连“你好”的四声都分不清的德州人。
不是山东德州,是美国德州。
让一个土生土长、英语是第一语言、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德州牛仔,穿著可能並不合身的长袍,用蹩脚的中文去捧哏一段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的相声……这比他执行过的任何一次高风险eva或对接任务都要显得更加……荒谬。
01並不喜欢相声。
並非厌恶,只是单纯的不感兴趣。他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片段,总是与嘈杂、市井、略显油滑的印象联繫在一起。这与他所受的精英教育、所处的环境、所追求的严谨和秩序,格格不入。
作为一个中国人,他反而更爱读莎士比亚的《哈姆雷特》,或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的。
但现在,这项他从未想过会与之產生交集的艺术形式,却成了他,甚至可能是人类文明,与外星智慧进行初次“对话”的唯一选择。
这简直是……他找不到合適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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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关闭了文件。解开了座椅的四点式安全束带。
“03,04,保持监控。”他重复了一遍標准指令,然后转向02,“02,跟我来。”
失重感让他的动作显得轻柔而缓慢。他推离座椅,身体平稳地向舰桥后部的载荷存储区漂去。02脸上闪过一丝认命般的无奈,也解开束带,跟了上来。
他那高大的身躯在失重环境下显得有些笨拙,与01的熟练和流畅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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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务计时,t+72小时38分。bj飞控,联合指挥大厅。
刘默坐在观察席上,感觉自己的心臟还在因为之前的激动而怦怦直跳。
他刚刚完成了一场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、也最荒诞的演讲。
他看到大厅前方,那些之前还在激烈爭论的各国专家们,此刻大多陷入了沉默。主屏幕上,他那套“艺术是文明独特印记”的理论,已经被快速翻译成多种语言,並配上了几个关键论点的图示,正在被反覆审视。
“从信息熵的角度分析,”麻省理工的专家说,“这种曲艺形式的符號冗余度极高,但有效信息密度却依赖於庞大的、非形式化的背景知识库。这种『低效』本身,確实很难通过自然演化或纯粹的逻辑推演產生。这可能可以解释为何对方对我们之前的科学信號毫无反应,却对fm广播產生了兴趣。”
“前提是对方可以理解我们的信息,”欧空局的一个老头皱著眉补充,“幽默感,特別是讽刺性幽默,需要高度发达的换位思考能力、自我意识和社会认知。如果能够理解……哪怕是『確认』这种复杂的情感表达,那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具备远超我们预期的智慧和社会性,者未必是个好消息。”
“风险呢?”埃文斯女士的声音冷静地切入,“採用这种极端的沟通方式,產生灾难性误解的概率有多大?我们是否在以一种近乎赌博的方式,进行初次接触?”
“任何接触方式都存在风险,埃文斯女士。”张振华的声音响起,“我们之前的科学尝试已经失败,而现在,这个看似『不理性』的方案,却建立在一个关键的观测证据和一套……至少在逻辑上可以自洽的理论之上。在时间极其有限的情况下,我们不能漏过任何可能。”
他转向刘默,目光锐利:“刘顾问,我知道你的理论很有启发性。但具体的执行层面,你確定……就用相声?而不是结构更清晰、更普適的音乐,比如《梁祝》或者《月光奏鸣曲》?”
刘默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“音乐同样可能被解读为自然界的某种频率模式,而相声或喜剧,特別是双人对话、互相吐槽、製造矛盾衝突的形式,其『人为性』和『社会性』都更加明显。它传递的不仅仅是旋律或情感,更是一种……『关係』和『互动』的特殊模式,我认为既然要採取激进方案,就应该选择最契合理论、最可能有效的办法,毕竟我们没別的办法了。”
短暂的沉默后,张振华拿起通讯器:“『文化接触策略小组』,评估结果?”
刘默坐在观察席,面前的个人终端屏幕上显示著刚刚结束投票的“文化接触协议最终方案確认”界面。
结果不出所料,“堂会-03”(相声)以微弱优势压倒了“堂会-01”(戏剧选段《哈姆雷特》)和“堂会-02”(手风琴独奏《喀秋莎》),成为了正式执行方案。
他看到大厅前方,核心智慧气氛依然紧绷。
“最终执行细则呢?”中方总指挥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,带著不容置疑的催促。
侧面的一个主要显示屏上,立刻弹出了一个多页面的文档,標题是《“堂会-03”协议执行细则 v4.1 -绝密》。
“报告指挥,”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回应道,“细则已经敲定。我们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利用『堂会』展现人类的对话与互动形式,强调錶演者之间的交流感;其次在內容选取上,规避任何可能涉及攻击性、欺骗性或过度复杂哲学思辨的段落,侧重展现生活常识、基本逻辑谬误的辨析,以及適度的、非攻击性的幽默感。表演时长被设计在半小时以內,避免信息过载。鑑於语言障碍几乎是必然的,不能假定对方已经掌握人类语言,我们会要求太空人强化语气、表情和肢体语言的表达;最后关於捧哏角色,02——”
报告在这里停顿了一下,似乎连匯报者也觉得有些尷尬。
“我们已经优化了他的台词,儘可能方便他朗读。关於是否胜任捧哏的问题,刘默顾问先前解释说,虽然演出效果存疑,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』也是人类文明的核心特徵之一,我们对此表示认同。”
“风险方面,”屏幕上跳出一张复杂的矩阵图,“我们不能排除,也不在信息不难的情况下没办法给出先验概率,但在科学沟通方案已確认无效的前提下,这已经是目前唯一有可能事先沟通的选择。”
刘默看著手头更详细的指导手册,感觉一股荒诞的寒意从心底升起。
人类最顶尖的头脑,动用著最先进的科技,最终却要將文明的命运,寄托在一场连表演者自己都未必有信心的、蹩脚的“堂会”上。
他看到张振华將军一直站在总指挥身后,双手抱胸,面沉如水,目光紧盯著主屏幕上“信使”號的遥测数据,仿佛要將那些冰冷的数字看穿。
“上传最终细则至『信使』號。”
刘默鬆了口气,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。他看著屏幕上开始准备上传新的接触协议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將人类推向了希望,还是……一个更加荒诞的深渊。
或者,两者都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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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信使”號,后部载荷区。
01从標有d-09的真空袋中取出两件深蓝色的长袍马褂。失重状態下,衣物缓缓展开,像两片沉默的幽灵。他拿起其中一件,动作熟练地穿在舱內工作服外面。
“穿上。”他对旁边的02说。
02,这位曾经驾驶过太空梭、在国际空间站执行过多次任务的资深太空人,此刻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。他看著那件明显不合身的、充满异域风情的服装,又看了看01手中那两片光滑的竹板,再透过舷窗瞥了一眼外面那个沉默的黑色庞然大物。
“01”他用带著浓重德州口音的英语说道,语气里充满了挣扎,“確认一下,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穿著这个……对著那玩意儿……说,呃……『xiangsheng』?”他努力模仿著这个中文词的发音,但听起来异常彆扭。
“这就是地面的计划。”01回答,语气平静。他已经將自己的那件长袍套在了舱內工作服外面,正在调整衣领。“台词记住了?”
“大部分……我想。”02嘆了口气,认命般接过长袍,开始笨拙地往身上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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