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迴风 美人无间
第30章 迴风
季澈捻起地上湿润的泥土嗅了嗅,还残留著淡淡的硫黄气息。环顾四周,雨水已经將所有的痕跡洗刷乾净,苍翠的山林环绕,根本不知道之前在此打斗的人去了哪里。
“这是雍和军的火弩。”郭子宸看著手里一只沾满了泥土的小铁箭,“看来是內訌,没有惊动郡卫军。”
他转头看向季澈:“这么算起来,慕容姑娘走得不算快,才这么几天我们就快追上她了。少主,你看……”
“继续往北。”季澈很快就做了决定。
从这一路的蛛丝马跡来看,慕容七一行人虽然有些迂迴,方向却一直在往北。他的直觉告诉他,她的目的地就算和慕容久不一样,也不会差得太多。
——朔北第一雄关,紫霞关。
而此时此刻,“逍遥法外”的慕容姑娘正从火上取下烤得外酥里嫩的山鸡,撕了一条腿朝身后扔过去。
“快点吃,吃完就走。”
凤渊很文雅地咬了一口,赞道:“好吃。”
“我只会这个,是阿澈教我的。小时候我们三个人在外面玩,生火做饭的都是他。”慕容七一边大嚼一边说道,“说起来阿澈真的很能干,看起来那么凶狠土匪一样的傢伙,下起厨来比姑娘家还麻利,做的饭菜可好吃呢。”
她说著,忍不住嘆气:“虽然他经常婆婆妈妈的,但其实对我还不错,这次是我把话说重了,希望他不会太计较。”
凤渊定定地看著她:“季少帮主他对你很重要?”
“是呀。”慕容七不假思索地点头,“对我和小久来说,他就像是,像是……对了,是娘亲一样的存在吧……喂,別用那种眼神看我……总之,他就像家人一样,虽然最近几年是疏远了一些,我有点不太能明白他的想法了……
“你喜欢他吗?会嫁给他吗?”
这个问题太过於跳跃,以至於慕容七被一口肉噎了噎,一边咳一边抬头看他:“你疯了?”
“怎么?”
“兄弟如手足,你见过和手脚成亲的吗?”
他看著她,笑起来:“这样我便放心了。”
……你放什么心啊!
慕容七烦躁地抓了抓头髮,用油纸將剩下的烤山鸡包起来,站起身踩灭了火堆,当先走出了山洞。
“別吃了,风姐姐和梅长老走了快半天了,我们也该离开了。”
一天前,他们被墨竹逼入山中,风间花建议兵分两路,她和梅望亭先行引开墨竹及其部下,替慕容七和凤渊爭取时间。
“一个月后,我们在紫霞关会合,关外有爷爷留下的一支精锐骑兵,公子必须亲自和我去见他们的首领。”风间花的手指沿著地图一路往北,最后停在群山之间的险峻关隘之上。
“这么远?”慕容七吃了一惊。
“原本是要和迴风渡的兄弟们联络的,但我们的行踪已被发现,只好改变计划,免得墨竹捷足先登,守株待兔。迴风渡的雍和军统领,等我们回来之后再去见面也不迟。”
风间花处事冷静,思虑周详,当时情况紧急,慕容七骑虎难下,只好依计行事。可事到如今,她却越想越不对劲。
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跟凤渊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呢?这人身上,明明集合了她討厌的所有特质——狡猾,无耻,口蜜腹剑,脸皮比城墙厚,心思比海底深。
为什么偏偏就甩不掉他?看来兰若那些大和尚说的是对的,一定是她平时没有好好积善缘,才会被这样的傢伙缠上……
按照风间花事先安排好的路线,两人又走了五天,终於到达了原先的目的地——迴风渡。
这里,是巨泽名將风子越的故乡。迴风,“风”回,以如此隱晦的方式,来纪念这位与国同亡的名將。
这里,还留著雍和军旧部最忠心的一股力量。
此时此刻,慕容七正坐在迴风渡口的小酒馆里,一口一口喝著冰镇梅子酒。江南的梅雨已经过去,日头火辣辣地照下来,隨便走几步便是一身汗。这一路,为了混淆视听,慕容七又穿回了女装,一身巨泽姑娘最常穿的蓝印花布衣,包著头巾,略微易容改变容貌,活脱脱一个江南少女。
而坐在她对面的,是一个同样打扮,却脸色蜡黄面有病容,且身材高大的……女子。
此刻正是正午,日光盛极,街道两边的人家却都敞开著大门,门前支著竹竿衣架,搁著木板,上面晾著各式各样的衣物、棉褸、布匹、书籍,甚至还有醃肉。
“这是在做什么?”
虽然一路上为了躲避郡卫军和墨竹的双重搜查,实在有些劳心费力,但难得险中偷閒,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。
“今天是六月初六,巨泽的传统中叫作『晒经节』,梅雨过后,家中事物都要拿出来晾晒,既为了去除湿气,也有趋吉避凶的意思,祈祷从海上吹来的风不要带来水患。”
近在眼前的杏眸流光溢彩,让那张蜡黄的病容平添了几许魅色,慕容七低声道:“你还病著呢,別东张西望的,姐姐!”
她特意將“姐姐”两字加重了语气,凤渊颇为委屈道:“嫣然,我可不可以不要再扮女人了?”
“你要是恢復男装,我们很快会被发现的,世子殿下!”慕容七咬牙道。
“发现就发现,又不是打不过。”声音里带著一丝不屑。
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一个月时间不短,一路打杀过去,我可吃不消。”慕容七说著放下手,“你听明白了没有?”
这回,凤渊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,轻声道:“今晚有祭典,我们可以趁机混出城去。过了迴风渡就是从前巨泽腹地,墨竹势力大为减弱,先甩掉他再说。”
“那就这么办。”慕容七点点头,“还有些时间,姐姐要不要先沐浴休息?”
“不如我们姐妹一起?”
“去死吧!”
“晒经节”的祭典和別处祭典比起来並无特別,一入夜,街上便满是各种用来祭祀河神和风神的歌舞仪式。
两人都已除下了偽装,换上了夜行衣,早早地躲进了一批准备出城的马车里。
透过马车窗户的缝隙,看著火光下涌动的人群,慕容七不由得道:“我小时候也参加过这样的祭典,很多的僧侣在巨石垒成的寺庙前大声地诵经,祈求雪山之神不要降罪人间。我娘说,人力再如何强大,在自然之力面前都是渺小的,只有认识到这一点,才能更加豁达,更加谦卑……”
“雪山?”身边的凤渊疑惑道,“嫣然难道不是在宫中长大的吗?”
慕容七这才发现一时说溜了嘴,急忙轻咳一声:“也就溜出去过那么一两次……”
凤渊也没有再多问,沉默片刻,道:“其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晒经节的祭典。很可笑是不是?这是我的国家,我出生的地方,我却第一次看清它的样貌,还是在逃亡的路上……”平素温柔多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,多出几分寂寥。
慕容七忍不住转过头,却只看到他眼底一片深深浅浅的光芒,那是不远处虔诚的人们点燃的灯火。
“父王是个很神经质的人,总是担心有人会抢他的王位,为此他甚至不惜派人去刺杀自己的亲姐姐。母妃出身高贵,聪明睿智,因此我出生以后,父王便颇多忌惮,直到大酉的军队打到洛涔,我都没有出过皇宫。”他继续说著,声音仿佛是从幽深的湖底传来,“后来去了辽阳京,周围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,那些世家贵族子弟因我是质子而处处欺辱,若不是临行前母妃再三叮嘱,我一时忍不下这口气,说不定便活不到今天……”
慕容七眨了眨眼,突然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,和小久一同入京,人生地不熟,虽然地位尊贵,但异样的眼神,嘲讽的话语,哪一样没有领教过?
她也有过忍不下去的时候,可是她有哥哥,还有阿澈。
而他呢?
除了一句嘱咐一丝希望,什么都没有。
不由自主地,她伸出手,握住了他的手掌。
微温柔软的触感,让陷入回忆中的凤渊驀然一震,回过头,看进一双清澈的眼睛里。
“可你还是活下来啦,这才是最重要的,那些不开心的事,就当成上天的试炼,像练武功那样,只要克服了最难熬的关口,就能学会新的本领。”
“嫣然……”他怔怔地看了她片刻,突然反握住她的手,拉到唇边,低声道,“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呢,不,也许比喜欢更多……”
慕容七急忙抽回手,怒道:“我就不该同情你!”
可是他却顺势用力,將她带进了怀里。
“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?”嘆息轻拂过耳畔,“我每次说的都是真话,可你每次当成玩笑,你是不愿,还是不敢?”
“什么……什么不敢?”
“你不愿相信我,这是我咎由自取,无话可说。但你想一想,我可曾真正伤害过你?你却连一个重新相信我的机会都不愿意给……”他埋首於她的秀髮中,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低喃,慕容七却第一次从那撒娇似的尾音中听出了无奈和挫败,这让她惊讶和不安。
在她心里他从来不是好人,早早就被剔除在可结交的范围之內。
这种认知至今未变,变的是她的態度。她最近经常会觉得,这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討厌,甚至某些时候,还有点可怜。
就比如,现在。
“这个……你先起来说话。”她有些僵硬,粗鲁地推了推他。凤渊轻笑起来:“不要紧,我给你时间,多久都行。不过和离这件事,除非我死,否则休想我会答应。”
他鬆开了她,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,让她的一个“滚”字卡在了喉咙里。
耳边锣鼓喧天、人声鼎沸,不远处香菸繚绕、灯火通明,只要一转身,就能踏入这喧囂的尘世祭典,可是那一刻,幽微的黑暗笼罩在这个狭窄的地方,谁都不开口,谁都不离开。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。
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。
无数银甲士兵突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,瞬间將祭典的人群衝散,他们手持刀剑闯进店铺和百姓家门,撞倒了门口晾晒用的架子,物品散落一地,被皮靴肆意踩踏。
惊叫声中夹杂著咒骂声,这里是风將军的故乡,又是边境之地,百姓也比別处的更有血性一些。
眼看著那些士兵从各处屋子里绑了十几个人出来,推推搡搡地押到了广场上。几十支火把將不大的广场照得雪亮,祭典虽然被打扰,百姓却不曾离去,三五成群地从朝著包围圈內张望,神色间隱隱透著几分紧张几分愤怒,却不见恐惧害怕。
慕容七和凤渊对视一眼,悄无声息地从马车里溜了下来,隨手拾起一件散落在地的衣物披在身上,挤进了人群。
被绑的人里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正被士兵驱赶著强行跪下。慕容七心中一动,想起在清涟镇初见梅长老一行人时的情景——雍和军的习惯是隱於市井,莫非这些人是……
正在此时,耳边传来一个依稀熟悉的女声,正高声喊道:“商统领,你的人现在在我手上,若不想他们有事,我劝你还是儘快现身为好。”
望著人群中慢慢走出的红衣女子,慕容七大为意外:“怎么是她……”
这个人,正是在京城中有过数面之缘的禁卫军十三营副统领梁珊!
她压低声音对凤渊道:“这银甲是大酉驍骑营的標誌装束,看来雍和军已经惊动了京城,你们惹下大麻烦了。”
凤渊却轻笑一声:“从禁卫军到驍骑营,这位珊姑娘倒是高升了。”
虽然在笑,眼中却冷了下来。他们不久前才从风间花口中听闻,雍和军迴风渡分部的统领正是姓商,手下收编带领的几乎都是从前风家军的余部,战力强,也最为忠心。梁珊口中的“商统领”,显然正是此人。
既然驍骑营能一下子搜出了这么多人,梁珊又敢如此叫阵,想必隱藏在迴风渡的雍和军已经全数暴露了。
而泄露消息的人,除了墨竹,再不可能有別人。
——雍和军的女首领和她曾经最信任的那个人,如今显然已势成水火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。
梁珊喊了几声,不见有人出现,冷笑一声,从俘虏中拉出一个流浪汉,高声道:“商统领既然喜欢躲躲藏藏,我只好先送件礼物给你!”
说罢,她手中刀一挥,抹上流浪汉的脖子,顿时鲜血四溅,染红了一方青砖。
她將手中死人推开,无视周围愤怒惊恐的眼神,继续道:“你若还不出来,我就继续杀,看看是你的耐心好,还是你手下兄弟的命长!”
说罢,她又拉出一个年轻女子,將苗刀架上她的脖子。那女子却一扬眉毛,大叫道:“商大哥,你千万別出来,带著大家快走……”
话音未落,刀光闪动,那半句尚未说出口的话,隨著她倒下的身子就此消散。
“姓商的,等这些人死光了,我就屠城,你到底出不出来?”
周围响起低低的喧譁,梁珊走了一圈,这一次拖出了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,眼看就要手起刀落。慕容七终於忍不住低叫一声“混蛋”,咬牙就要衝上前去。
可是肩头才动,就被凤渊用力按住:“別去。”
“你瞎了吗?”她回头瞪他,“这些人用命来支持你,你居然置之不理?”
凤渊沉声道:“救下这十几人又能如何?梁珊既然能这样有恃无恐,一定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,只等著有人来投,这时候出去,就等於送死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若我是商统领,一定会趁这段时间將余下的雍和军转移,这样才能保存实力,將伤损降到最低。贸然现身不过是逞一时之勇,英雄不是那样当的。”
他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凝,眼底却又好像有火焰在燃烧。她怔怔地望著他:“所以,你认为让那些人牺牲……是值得的?”
她艰难地问出,却没等到他的回答,因为在那一剎那间,已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阻止了梁珊的刀势:“商飞蓬在此,只要你敢砍下这一刀,我定让你们一个也无法活著离开迴风渡,说到做到!”
慕容七循声望去,夜色下,一个略显单薄却十分挺拔的身影正独自立於不远处的屋顶,衣袂微拂,手持一柄长刀,衬著身后一轮残月,竟有一种叫人胆寒的气势。
“飞蓬?”
耳边的低喃带不可置信的诧异,慕容七转头看了凤渊一眼:“你认识他?”
“是……”他惊诧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身影,一时陷入回忆,“我还记得,当我还是巨泽皇子的时候曾有一个伴读,是母妃贴身女官的长子,名字就叫飞蓬……”
飞蓬、飞絮,是芳姑的一双儿女,飞蓬只比他大一岁,国破城灭之时,也不过是六岁的幼儿,跟隨芳姑留在母妃身边。两年后,飞絮出生,再过了五年,芳姑去世,飞絮为鸿水帮帮主季芒收养,改名季慈。
他的儿时玩伴,才是季慈真正的哥哥。
儿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,他只记得飞蓬身体不好,总是生病,偏偏又倔强如牛,若非他的有意护持,大约早就被那些老学究们打断了腿。后来他去大酉为质,再无飞蓬的消息,他曾经以为,这个名字已经隨著它的主人一起在战乱中消失了。
而今,眼前这个人,这个带领著雍和军最精锐队伍的统领——他说自己叫作飞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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