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目睽睽之下，双手紧紧交握，她还没有回过神来，耳边就听到身后传来无数的吸气声。想了想，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，方不负季澈的半世英名。

“其实我是女的……”

可惜季澈走得太快，她的话还没说完，人群已经被他远远的拋下了。

等到周围没了人了她才若有所思的看著他：“回趟家这么招摇，可不像你的风格。”

他不动声色的答道：“既然是回家，何必躲躲藏藏。”

他向来不爱与人寒暄，可如今却有意与守卫攀谈，引来那么多人，一时不能脱身，有这番动静，有这段时间，足够让季慈离开。

他终究还是无法对她狠心。

慕容七心里明白，却不说穿，只是伸开手臂让他看了看自己的装束：“既然要招摇，好歹等我换了女装。”

他脸色未变，顺势道：“可以。你记得今晚换上女装，来拜见帮中各位长老，顺便定了婚期。”

“你……趁火打劫阿喂！”

说话间，季澈的院落已然在望，两人相偕走近，只见大门虚掩，没有一丝声音。

季澈犹豫片刻，伸手推开门，门內一径青石道自苍翠的竹林间穿过，直通內院。

內院也没有人，主屋並未上锁，屋內陈设与他离开前並无二致，简单整洁。房中唯一的亮色是窗前青瓷瓶內插著的一支梨花，桌上落了几片花瓣，显然花枝並非新摘。

从前小慈替他收拾房间时，嫌他这里太过古板，非要放上这只瓶，时常蒔花应景，都是她在操心。

再往里走，只见靠近床边新设了一个小小的灵案，桌上香烛宛然，炉灰已冷，原本应该供奉著牌位的地方如今已经是空无一物。

桌上还有一封信，信封上只有三个娟秀的字跡：兄 澈启。

慕容七偷偷的看了季澈一眼，却见他脸色如常，轻轻拿起那封信，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。

她等了一会儿，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的凑了过去。

信很短，只有两句话：

“当初一念起，而今步步错。不敢轻求宽宥，惟盼君千岁长安。妹慈拜辞”

她虽自称为“妹”，却称呼季澈为“君”，並非信封上所写的“兄”，这点细微的差別，也不知季澈注意到了没有，慕容七抬眼看了看他依旧没什么变化的表情，正思量著怎么开口，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激动的声音：

“少主！”

她一回头，看到郭子宸站在门口，一双虎目此刻亮晶晶的，好像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，看起来有些好笑。

她伸手打了一个招呼：“锅子，好久不见。”

“慕容姑娘？你怎么也在？”郭子宸这才注意到一身男装的慕容七。

可没等慕容七再开口，季澈已將手中信笺递到郭子宸面前，沉声道：“小郭，关於此信，可否给我一个解释？”

郭子宸愣了愣，眼中泪花尚未褪去，头却慢慢垂下，声音也低了几分：“大小姐虽然……虽然谎称少主已死，又擅自接管了帮务，可没有做什么对鸿水帮不利的事，她也是身不由己，少主你……你能不能原谅她……”

“所以你早就將我要回来的日子通知了她，却不告诉我她已经走了？”

郭子宸闻言，立刻跪下，义无反顾的大声道：“还请少主责罚！”

看他这个样子，显然並不后悔故意把季慈放走这件事。

季澈却並未动怒，只是问道：“她什么时候走的？”

“三天前。”

“去哪儿了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若想不受刑罚，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我。”

“……大小姐说，鸿水帮对她有养育之恩，她此生都不愿负你，却因此背弃了对母亲的承诺，所以她要替母亲偿还恩情，於是……於是她独自去白朔找雍和军和巨泽世子了……”

郭子宸尚未说完，慕容七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，急道：“笨蛋，你为什么不阻止她！”不说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柔弱少女要如何跋涉千里，也不说如今雍和军身陷重围行踪难觅，就算她真的平安无恙的见到了凤渊，又能为他做些什么？她要如何报恩？她能给他的，只有一条命而已！

郭子宸脸色一阵发白，欲哭无泪道：“她……她不肯听我的，我……我拦不住她……”

慕容七转头，皱眉看著季澈：“阿澈，这样不行，要把小慈找回来。”

她本不想影响他做决定，可还是忍不住——曾经是朋友，是家人，那些记忆和情感，都是真实存在的，如今只为一句“一念起”，就要远隔天涯生死不知，她对自己的责罚未免太重。

在郭子宸惊愕的目光里，季澈面不改色的將她的手指一根根鬆开，然后包裹进自己的掌心，另一只手替郭子宸整了整皱巴巴的衣领，淡淡道：

“小郭，你有多久没有放假了？”

郭子宸的眼神好不容易从两人交握的双手上移开，听到季澈问话，有些不明所以，却也老实回答：“自三年前回家乡祭祖之后便没有了，不过承蒙少主照顾，我爹娘都已接来奔云浦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，便被季澈打断：“我既然已经回来，你便出去散散心吧。”

多年的默契让郭子宸突然间福至心灵，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不定的喜色：“少主，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季澈不置可否：“听闻关外如今青草离离，牛羊成群，值得一看，路上小心。”

说著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交到郭子宸手中，道：“若是遇到故人，便將此物交给她，巨泽故地尚有亡人等著她回家祭扫，莫要轻贱自己的性命。”

慕容七匆匆一瞥，那是半块旧瓔珞绕著的鱼戏莲叶白玉佩，她记得小慈也有枚一模一样的，只是上面的瓔珞被她重新编结过，这一枚显然不是她的。

郭子宸心领神会，一扫之前的忧悒，喜上眉梢的答了一声“是”，立刻头也不会的奔回房收拾行李去了。

季澈听到身边传来轻微的笑声，偏过头道：“放心了？”

她点了点头，目光又转向一边的案桌，盯著那块空著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，突然问道：“阿澈，你说那块被小慈带走的灵位，上面写的是什么？”

刚问完，额角便被他轻轻弹了一下：“有时间胡思乱想，不如陪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
她顿时將方才心底升起的那一丝唏嘘拋之脑后，满怀期待问道：“什么地方？好玩吗？”

他带她去的，是江心洲的最高处，削薄陡峭的石山如一把利剑插入江水，与山道盘桓的坡地仅有一条狭窄石樑相连。

慕容七小心翼翼的走过那道仅能容下一人的石樑，站在石山之顶，见脚下江涛拍岸，舟船如蚁，远处云捲云舒，青山隱隱，长风涤盪而来，晴空一望无际，只觉得胸口浊气一扫而空，烦闷尽散。

季澈伸出手，一一指点：

“对岸便是麟州，远处的山是穹庐山，昔日天下第一神兵啸血剑的最后一任主人红叶公子便是隱居於此，西南方向的大湖是青萝湖，每年六月的青萝白虾最为肥美，少许盐水煮食即可列天下美味，青萝湖再往南百里是昔日巨泽最大的南茶產地淄渚……”

她的目光顺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，由近及远，直到千里之外的景致，即使看不见，也还是听得兴致勃勃，忍不住指著远处：“那个方向是兰若对不对？听国师老爷爷说，圣音雪山另一边是神祗居住的国度，有流著美酒的河流和会唱歌的神女；对了，甸江会通向零落海吗？阿澈，你去过零落海没有？海真的有那么大吗？比雪山下的圣湖还大吗？什雅的女帝真的长了翅膀吗？”

她有那么多的问题，季澈望著她神采飞扬的眼睛，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笑意：

“与其问我，不如自己去看一看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神祗的国度，零落海，什雅。”

“好啊！”她点头，笑声愉快，“还有你说的穹庐山，青萝湖……那么多好地方，我都想去……”

话音未落，站在身后的季澈突然伸出手將她圈在胸前，慢慢收紧，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，声音低沉得让她心颤。

“想去哪里都可以，我们有整个天下，还有一辈子的时间。”

她的脸色微红，用力抱住他横在腰间的手臂，笑著答道：“说得是。”

她是这样的满足——他不光送她无边江山，如画风景，还许了她踏月纵马，自由不羈，他不愧是这天地间最了解她的人。

江湖还有那么大，岁月还有那么长，慢慢走，慢慢看，一起醉一起笑，一起变老。

此心安处即吾乡。

有你在的地方，便是天涯。

有你在，便心安。
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