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章 缚苍龙 大明王朝1540
第81章 缚苍龙
嘉靖二十年春,绿芽抽枝。
去年的冬,过得糊里糊涂,人糊涂,事也糊涂。
如日中天的兵部尚书王廷相突发狂症,著官服在紫禁城內狂走五里,大明的兵部堂官总不能是个顛子吧,王廷相被革职回乡。
照我说,王廷相这事早有预兆。他一连找嘉靖辞官几次,嘉靖一概没充,直到最后一次,嘉靖才稍微鬆口。但听说,嘉靖要鬆口那几天,成国公朱希忠摩下的五军营不知咋就譁变,嘉靖被这事耽搁,又不允王廷相辞官了。
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,从京中流言听得,反正都是糊涂帐,便记下来。
另一个糊涂人是新任礼部尚书严嵩,他左耳被割掉半个,和被割掉耳朵的战俘一个样。当官除了要书读得好,也要长相端正,大多时候,长得端正还会排在最前头,毕竟生得歪瓜裂枣,不是有损大明朝廷脸面吗?
说得便是严嵩父子!
一个缺耳朵,一个少眼睛。这父子二人的形象实在引得同僚不快,几个言官因此事接连上摺子弹劾严嵩父子。
嘉靖怒斥言官们胡闹,怎么老拿別人短处说事!少了的耳朵能长回来吗?瞎了的眼睛能长好吗?是严嵩想聋的吗!是严世蕃想瞎的吗!
严嵩闭门不出,连嘉靖的召见都不去,在府內趴窝了一冬天,这两天才又復出,嘉靖皇帝不但不怪他,不怪他就算了,竟许严嵩入阁。
这有意思不?
別急,还有更有意思的。
俩人糊里糊涂,有两件事比这更糊涂呢!
户部尚书王杲上摺子自陈疏忽,说代折法弄得不好,算错钱粮匯兑,有些府县交少了。
能算错的就是交银子的府县唄,算错了咋办?还能咋办,重交!
因下雪结冰封堵漕运,便从陆地上运粮,本来交银子的府县又交了一遍粮食,一来二去,补上粮食部分的空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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折腾一大圈,把粮食凑齐后,嘉靖斥责王杲几句,此事就算翻篇。
再没人提代折法,更没人提最开始交银子的府县皆是受灾交不出粮食的府县。
大明朝又是河清海晏,时和岁丰。
哪里有那么多受灾的府县啊?真要受灾了,还能凑出粮食交上来?
反正在京中的百姓不知道外地府啥样,糊涂日子糊涂过。
另一件糊涂事,说的是韃子。
这件事京中只有寥寥几人知道,什么?我是如何知道的?这你別管了!
其实辽东府是被吉囊攻破的,吉囊围困辽东府几日,忽然又撤军,知道真相的几人从冬至到春来每天提心弔胆,生怕韃子捲土重来!冬季是韃子最难的,奇的是,整整一冬天韃子安分守己。
秋时互市韃子没买够,袭边又没抢够..
等会!
韃子是如何过冬的?
丰州滩,又叫敕勒川。
敕勒川最有名的是敕勒歌。敕勒川,阴山下,天似穹窿,笼盖四野。
冬雪开化,如银带般的小河流水汩汩淌开,多美的河流啊!生命之源在奔腾不息!
牛羊群被右翼各部军民吃掉大半,剩下的牛羊骨瘦如柴,冬天人没得吃,牛羊更没得吃。幸好最寒冷的冬天已经握过,牛羊跑到带著冰碴的草场上,肆意补充著营养。
右翼三万户分为三部,每部有万户,吉囊的弟弟俺答早年受封土默特万户,隨他的哥哥吉囊南征北战。
丰州滩便是兄弟二人的驻牧地。
中原不知道的是,何以韃子没动静了?原来在嘉靖十九年冬,韃子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內乱,吉囊正围著辽东府,突传丰州滩有人譁变,他担心自己的弟弟俺答,连夜带人杀回。辽东之围稀里糊涂被解了。
这场右翼三万户的內乱持续一冬天,一半人的鲜血浸透草原。
“大汗,开春了,羊儿该怎么办?”
俺答汗手下亲卫衝进帐內,见到大汗正与头戴黄色持律帽的僧人谈话时,赶紧闭嘴退出。
僧人扎普微笑,”还適应吗?大汗。”
俺答面露悲伤:“哥哥死了,我只能继任大汗,无论適不適应,我都要做好。”
僧人颇有禪意地笑了笑:“看来你是適应的。”
二人心有灵犀,不再提吉囊的事。
“中原有句话,叫天之所废、不可支也。”
僧人是用中原话说得,俺答说不好中原话,生涩地重复了一遍,“上师,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僧人手指天,“就是说,上天不再支撑的,任何人事都支撑不住。”
俺答似有所悟。
僧人起身,双手合十,他脸上的每道褶皱內儘是风沙,唯独黄色持律帽乾净得很,俺答已一冬天没见过扎普了,谁也不知道他在哪,更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。
“我要走了。”
俺答急切:“上师,为什么不留下来?”
扎普笑著摇摇头。
“您留下了,我会帮您登上大雄狮子宝座,您会成为下一任赤巴!”
扎普又笑著摇摇头,眼中儘是对苍生的悲悯。
俺答如被拋弃的孩子,祈求道,“您还会回来吗?”
扎普看穿一切,见帐外刀斧之影,“大汗,我不会留下,也不会说。
就像我上次不告而別后,见了很多很多人,我都没有说。”
俺答眼神渐冷,又展出笑意,”您若是想回来,隨时可以回来。”
黄帽僧人行礼离开。
亲兵又扑进来,用眼神询问大汗,俺答摇摇头,黄帽僧人天高地阔的歌声传进帐內。
“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!”
俺答表情阴晴不定,许久,开口问道,“你刚才问羊了?”
亲兵点头。
“看看去。”
俺答汗来到羊圈,羊圈也有羊,也有人,赤条条的中原女人挤在一起,她们的瞳孔放大,眼球不断抖动,看著应是疯了。
中原男人不需要留著过冬,浪费粮食,往往在深冬时杀死,在此之前,他们如奴隶般活著。
俺答走进羊圈,亲兵拔出弯刀跟上,俺答汗摆摆手,嗤笑,”你忘了他们是羊了?我们是狼,羊不敢吃掉狼,羊什么都不敢吃掉。”
亲兵想到自己当著一头公羊的面戏弄母羊,刀就放在那里,那头公羊只会哭,甚至没有拿刀的勇气。
亲兵咧嘴一笑,收起弯刀。
俺答汗掰开一个女人的嘴,如检查羊一般看了看牙口,又提起胳膊看了看身上各处,一连看了几个,俺答汗皱眉,”这些都不好了,杀了吧。”
中原女人听不懂韃子在说什么,却感受到言语间的杀意,她们张嘴发不出声音,全都瑟瑟挤成一团。
俺答汗走出羊圈,天地开阔,”我们去抓些新的羊。”
“吼!!!”
成百上千的游骑兵呼啸奔出。
身后的羊圈中,一双双瞳孔失去顏色,从生至死,她们都没发出过声音。
羊,会反抗狼吗?
因为羊不反抗的特性,羊才被称作是羊吧。
如果羊反抗了狼。
羊,还是羊吗?
紫禁城抵城墙根,错落著一排小房子。
这排小房子本是宫內侍女轮班歇脚的地方,后来不知因何封上,宫內侍女再没法进入,不过,时不时能见到这排小房子有人影闪动。
何秀儿,最早失踪的宫女,但其实她还活著,就在这排小房子中。
去年夏天何秀几被司礼监大牌子黄锦点出,一直待在这。
“姐姐...”
何秀儿听到屋外的猫叫声,从炕上爬起,轻声问道。
“喵~”何秀儿四肢如细棍,强撑起身子,打开门閂,这排小房子没留人特意看管,所以对何秀儿谈不上是圈禁。
何秀儿隨时能逃跑,她也在无数个日夜中策划过逃跑,但始终没有勇气跨过门槛。一有逃跑的想法,她耳边便是黄锦的尖锐嗓门,“敢跨出这道门,你就得死!”
每一次,都把何秀儿嚇回来了。
另一个宫女快步走进,在宫內,这些侍女统称为宫女,其实入宫前爹娘给过她们名字,比如屋里的叫何秀儿,进来的叫杨金英。
何秀儿扑进杨金英怀里。
杨金英比何秀儿大几岁,是一个县里出来的,二人不是亲姐妹,胜似亲姐妹。看妹妹瘦得没人样,杨金英满眼心疼,”这有两个大饼,你快吃!”
杨金英掏出两个大饼,塞到妹妹手里,又怕妹妹噎著,转身去倒水,桌上的水是露水,桌上还摆著桑叶。
杨金英逼自己不去看满桌的桑叶,倒了碗水,强挤出笑意,“妹妹,我和你说,今天可有意思了...你怎么不吃?”
何秀儿捧著大饼,馋得直咽口水,可却不敢咬下去,”我,我还是不吃了,黄公公只让我们吃桑叶。”
杨金英愣住,衝到桌前抓起一把桑叶,走到妹妹面前,“这是人吃的吗!这是羊吃的!我们是人!不是羊!”
何秀儿捂住姐姐的嘴,哭著求道,”姐姐,你小点声,我吃,我吃就是了!”
原来,五经浑元丹最重要的一味药材是处子经血,为入药更纯,何秀儿这群宫女只能日日吃桑叶、饮露水。
杨金英无力的坐在地上,姐妹无言,只有何秀儿小老鼠般的“吱吱”啃饼声。
她太久没吃正经食物,牙口已不好用,杨金英拿来的饼硬,何秀儿便含软了再吃,可光是含著,就让她无比幸福了。
杨金英靠在炕下,把后背捋直,”秀儿,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活得没个人样,比牲畜都不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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