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十日 盲注
刘默坐在会议室靠后的席位上。
哪怕靠背是细腻柔软的真皮材质,但他感觉不到任何舒適,只剩全身持续紧绷而累积的阵阵酸痛。他盯著面前的显示器,凝视著画面中央那张被標註为“叠字图-1”的图像,再次感觉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【人类將被保存。你们可以留下1024位艺术家。文化刻石。遗物封璃。其余,自裁,或抹除。】
右侧另一个窗口显示著迟建军的报告,包括那句“放弃幻想,保存火种”,这一行被单独加粗了。
一股难以抵抗的倦意涌上来,刘默再次端起咖啡杯,却发现杯子又空了。
他不得不环视四周,看看是否有人能给他添点咖啡,或者现在是否还容得下他出去喘息片刻。
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样確认情况,確认刚才或者此刻发生了什么。过去发生的一切,那一切难以置信的事实,以及责任,让他几乎对眼前的现实失去了信任。或者说,他寧愿这一切都是谎言。
但,这是事实。
他看到张振华坐在主位,双手交叉放在身前,视线低垂,似乎在低头阅读桌上的某份报告。他左手边的埃文斯女士面前放著一个几乎没动过的杯子,杯中的果汁因为静置而显得有些分层,她转头跟后面的顾问小声说著什么。
对面那个总是玩世不恭的米勒舰长,此刻脸上毫无表情。他只是有节奏地轻叩著桌面,发出沉闷的“篤——篤——”声。其余人,无论是索科洛夫將军,还是日法德等国的代表或专家,大多也是沉默地坐著,要么出奇一致地、目光放空地望著某个虚无的点,或者说——望著会议桌中央那块已经熄灭的,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本该是什么的空白。
一种无形的重压笼罩著整个空间。
不久前,新一份叠字图已经被fast接收到,內容言简意賅——
【你们有十天时间决定】
而现在,正是距离截止只剩十天,准確说只剩九天十二个小时的——第二次决策会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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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关於敌对外星文明的命名,”有声音打破了沉默,“根据先前的几轮討论,『保存者』这一代號得到了多数认可。如果没有异议的话——“
没人说话。
“记录在案。”职员在终端上敲了几下,“议题八,关於1024位艺术家名单的初步討论。”
她適时地站起身来,清清嗓子后开始宣读手中的提案:
“根据各代表团提交的初步意见,匯总如下:
第一,关於『艺术家』定义的相关討论。
提案a-3,结合当代艺术界的客观情况,应尝试將『艺术家』解读为“艺术实体”,包括但不限於乐团、工作室等群体,以此设法扩大可供保存的人数限制。
提案b-7建议,修正关於『艺术家』的相关定义与统计口径,只要將其解读为『创造性表达』,我们可以將更多非传统艺术领域的个人放入名单;
提案c-1提出『工业艺术』,指出创造出精密机械的工程师亦属艺术家范畴;
提案d-5建议將『高尚道德的艺术化实践』,包括宗教、人权领袖纳入备选——”
“等一下。”一个声音打断了职员的发言。
是法国代表团的技术顾问,一位头髮白的老者,他抬头瞪著那位诵读提案的职员。
职员停下来,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。
“我们知道这些提案。”老者的法语口音很重,“但恕我直言,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文字游戏上,意义是什么?”
“这是流程的一部分,”职员愣了一下,“先匯总意见,然后——”
“流程?”老者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然后拿起面前那沓提要。他没有继续说话,只是將文件用力翻到了空白的背面,任由翻页发出清脆的哗啦声,在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职员的手指悬在半空,不知道该继续还是停下,他看向主位。
张振华抬手做了一个手势。
职员立刻闭上了嘴。
男人没有看他,而是隔空伸出手来,猛地握紧——
会议室中央的投影適时地亮了起来。议题八的图標,连同下面掛著的一堆提案也被张振华隔空抓起,他用力一甩,整个提案隨即飞入红色的虚擬垃圾桶里。
手势操作。
“菲涅尔教授说得没错。”將军的声音响起,“这些提案毫无意义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等待眾人消化这个判断。
“1024个名额,对於地球的八十五亿人口,是一个纯粹的、侮辱性的数字。”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各国代表,“一旦我们真的开始討论谁是『政治艺术家』,谁是『道德大师』,爭论谁有资格决定这个名单,谁又有权力作出决选,而且必须在十天內得出结果,结果会是什么?”
没有人回答。
“结果是。”张振华的声音继续,“在我们选出第一个『艺术家』之前,人类就会在爭夺这微不足道名额的爭斗中自毁。这根本不是生路,而是陷阱,一个利用我们自身弱点,逼迫我们在內耗中自我毁灭的陷阱。“
他再次停顿。
“即便我们选出来了合適的名单,甚至把文明存续最所需的全部人才都筛选出来,而保存者也没在人数和身份上为难我们,接下来呢?”
他几乎没给其他人回答的机会,继续说道:
“什么算保存?人类会怎样被保存?是进入保留地?关进动物园?还是乾脆变成標本或者数字存档?如果假定以牺牲八十五亿人为代价,但我们甚至不確定人类能否確保存续,那么继续纠结如何妥协和玩弄文字游戏,到底有什么意义?”
“所以,我的结论是,关於艺术家名单的任何討论,到此为止。”他的目光变得锐利,“进行下一项议程,有人有意见吗?”
一秒,两秒……
迟迟没人反对,直到韩国代表好像终於下定了决心,怯怯地举起手来,刘默几乎看得到他手中那厚厚一沓申遗目录。
隨后,看到无人附和,他飞快地放下手来,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会议的焦点默契地转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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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议题九,”张振华按了一下桌前的按钮,“关於『保存者』技术水平的初步评估。”
主投影亮起,显示出“信使號”的完整遥测数据,密密麻麻的参数和图表几乎塞满了整个页面。
“『放弃幻想,保存火种』,”张振华开口说道,“这是迟建军在牺牲前传回的最终评估结果,这个判断基於他所能观察到的全部事实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。
“但有一个关键问题。”
屏幕隨即切换到四位太空人的个人履歷,隨后一路滚动到底,最底下是迟建军的穿著太空衣、对著镜头微笑的照片。
“01並不清楚我们的后手。”张振华说,“信使號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。他的评估的前提是——人类已经竭尽全力,无论地球保留了多少秘密,但『信使號』星舰飞船確实展示了人类的技术极限,而它在『保存者』面前,脆弱得……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无力。”
他下意识地用了一个有些过时的比喻。
“总之,这个前提並不成立。“
张振华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。
“那么,我们对它们已经知道多少?”
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了,只是示意身旁准备好的科研组开始发言。
“对方飞船的表面有一层高吸收率的碳性吸波介质,远程扫描得到的有效数据很少。根据反演结果,我们推断飞船內层是一种厚实的高导电连续金属,置信度偏高。”
一位老教授站起身来,她把一沓图表都投到了会议室中央,虽然刘默完全看不懂上面是什么意思。
“但吸收层似乎没有完整覆盖对方飞船的全部表面,通过对暂名为『接缝』的特定裸露区域的扫描结果,已经確认其外壳至少採用了一种七元鈦合金材料,具体组分包含鈦、钒、铬、鋯、鉬、鈮,以及一种我们未命名过的超重元素x,整体属於α+β两相型,表面没有观察到氧化层,暗示它可能主要在真空或无氧大气內活动。部分区域不覆盖涂层最可能是由於特定用途,例如无线电发射。它可能是整艘飞船的主材,但当前的证据还不足以下结论……”
“七元鈦合金?”米勒身旁的那位白髮工程师抬头问道。
“对。”教授点头。
“这个我们早就研究过。”工程师说,“『里世界』里,这种材料很常见,即便放在表世界……星球大战计划里nasa也做过类似的东西,五元到八元的样品都有,只是后来放弃了——碳基复合材料在各方面都比它更好。”
“这確实不是什么先进过头的材料,”索科洛夫也接口道,“即便是暴风雪太空梭都用过这类合金,牌號我记得是……vt23。”
埃文斯和日本代表也各自点了点头,隨后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。
人类曾经走过这条技术路线,隨后由於各种原因放弃了。
而现在,外星人还在用这条路线。
这意味著什么?
“这不能说明什么,也不够確保什么,只能证明它的技术水平还没超出我们的理解范畴。”老教授继续说道,“在实验室造出仿製品之前,我们没法断言它的最终性能如何,与我们曾经的材料比是强是弱,而更关键的是——”
她指向屏幕上那艘直径超过两百公里的黑色飞船剪影,
“考虑到那艘船的质量和规模——在这种尺度下,材料的综合性能、可靠性、生產性和成本的加权折中会比纯粹指標更重要。”
“打个比方,”她补充道,“好比星舰,它没有採用传统的碳复合材料或者鈦金属,而是用相对廉价、易加工且耐热的不锈钢,但事实证明它確实极適合超大型火箭。白银的导电性比铜铝都好得多,但这也不影响我们在大规模、工业化的生產中使用看似更糟糕的材料。『保存者』选择七元鈦合金,也可能也是基於类似的工程考量和成本优化,这不足以反映它们的技术上限,甚至暗示那艘船极有可能被设计为……可以大规模量產的制式装备。”
听到这段补充,许多代表拿起身旁的平板,似乎在查阅和估算某些数据,隨后出奇一致地脸色一白。
紧接著没人说话,直到一位年轻学者站起身来,他看上去非常疲惫,眼睛里布满血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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